《铃芽之旅》：共情的障碍

            
            《铃芽之旅》中的往门，大多设置在具有地方特色的废墟之中。（资料图/图）
            新海诚的动画电影一直极具个人风格。在大众的普遍印象中，其作品最大的特点在于精致唯美的画面和配乐，以及对青春期少年少女感情的细腻展现。正因为此，对于国内动画迷来说，新海诚的作品一直都有着很高的知名度和不错的评价。
            但是当《铃芽之旅》2023年3月24日在中国内地公映之后，其口碑不升反跌。截至2023年3月29日，其豆瓣电影评分已经下跌到7.4分，在其15部动画作品中位列倒数第4。
            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之一，就在于，新海诚的最近几部作品，并不那么“新海诚”，在故事内容上有重要的改变。《你的名字。》中，整个故事的核心要素在于那颗毁灭了整个小镇的陨石。《天气之子》中，一场持续两年半的大雨使得东京变成了一片汪洋。而到了《铃芽之旅》，更是涉及日本最为频繁的自然灾害之一：地震。也正因此，这三部影片又被称为“新海诚灾难三部曲”。
            日本观众对“东日本大地震”的共同经历，构成了观看《铃芽之旅》的共同感情基础。片中对于消弭地震的描写，以及女主角铃芽的成长与救赎，都能让日本观众感同身受。因此该片在日本获得了很高的关注度和不错的评价，其日本本土票房更是高居历史第14位。绝大多数中国观众，则没有这一情感基础。
            “幸存者内疚”与“后启示录”
            “新海诚灾难三部曲”，源于2011年3月11日发生的“东日本大地震”。新海诚在小说版《铃芽之旅》的后记中写道：“在我三十八岁的时候，发生了东日本大地震。我自己并没有直接受灾，不过这起灾难在我四十多岁的岁月中，一直都像是乐曲中的持续低音。在制作动画、写小说、养育小孩的同时，我脑中一直挥之不去当时的感受。为什么？为什么是那个人受灾，不是我？这样就结束了吗？可以继续逃避成功吗？自己是不是装作不知道？该怎么做？当时该做什么？——毫无止尽地想这些问题，曾几何时就成了和制作动画片同样的工作。”
            这种“置身事外”而又难以释怀的复杂感受，在心理学上被称为“幸存者内疚”，指一个人认为从创伤性或悲剧性事件中幸存的自己是有过错的，因为自己幸存而感到困惑内疚，甚至宁愿自己也遭遇不幸的精神状况。
            《铃芽之旅》主人公铃芽，就处于这种精神状态。在大地震中成为孤儿的她，却因为一次无心之失开始横穿整个日本的救赎之旅。她与消弭地震的“关门师”草太一起，关闭日本各地一扇扇引发地震的“往门”。这是一趟与幸存者内疚和解的旅程。铃芽每次成功关门后，从往门窜出的邪祟化成一阵雨水落下，可以看作她的泪水和情绪的释放。
            

            
            《铃芽之旅》的女主角铃芽，体现出“幸存者内疚”的行为特征。（资料图/图）
            铃芽（すずめ）这个名字，在日语里与继续、前进（すすめる）谐音，可能有“往者不谏来者可追”的双关义。作为公路片的一贯主题，铃芽也在旅当中找回了对母亲的记忆，达成了对家人的理解。
            偏偏新海诚的作品，都强于情感表达，拙于故事本身。在无法对影片中传达的情感感到认同的情况下，《铃芽之旅》如今在国内的口碑，也是意料之中的了。
            本片多处细节上的处理，也抬高了非日本观众的观看门槛。
            作为一部以地震灾害为创作起点的公路片，《铃芽之旅》中铃芽和草太一路上停留并且关闭往门的地点，宫崎、爱媛、神户、东京、宫城等地，均为日本历史上发生过大地震，并且造成过大量人员伤亡的地点。
            例如：2016年4月14日，九州熊本大地震（铃芽一开始所在的宫崎就与熊本相邻），震级7.3级，震度达到7（日本国内制定的地震灾害等级，最高为7），死、伤人数分别为273人和2809人。1995年1月17日，阪神·淡路大地震（也叫神户大震灾）震级7.3，震度6，死伤人数分别为6434人和43792人。1923年9月1日，关东大震灾，推测震级为8.2，死伤者约为10万人。
            在影片的设定中，要关闭往门，消弭地震，就需要倾听那些逝去的人们从往门另一侧的“常世”所发出的声音，感受他们曾经的生活。这也印证了片中地点设定的用意。
            在影片中，各地的往门的所在地，都是颇具当地特色的废墟：宫崎是山中的废弃的旅游度假村，爱媛是遭受泥石流袭击后荒废的学校，神户是经营不善而关闭的老旧游乐场，宫城则是被震灾所带来的海啸移平的居住地。
            新海诚不止一次提到，这次《铃芽户缔》的视觉要素的主题，是描写一个人口迁移离去之后的残垣断壁，以及这些寂寥场所散发出的一种“后启示录”的气氛。这种设定符合该片的主题，也代表了新海诚对于日本现今社会地域过疏化的思考。
            这些设定和细节，成为一把双刃剑。它们越是真实可信，对日本本土观众和海外观众造成的割裂感就越严重。就如同新海诚描述自己的创作状态“似乎固定在二○一一年了”，片中这些细节也将整部影片固定在了日本。只有日本观众才能够不经过思考和查找资料，就直接感受到片中的这些内涵。
            “毫无特性”的东京
            值得玩味的是，片中对东京的呈现，与其他地方差异很大。
            构成整个设定的“废墟-往门-当地特性”的三位一体，到了东京这座国际化大都市，失去了逻辑的合理性——很难想象会在东京出现一片人迹罕至的废墟。
            在《铃芽之旅》的小说版中，铃芽到达东京之后发出了这样的感慨：“从窗外吹入的风不断地把飞机的声音也吹进来。……在喷射引擎的声音之间，也有机车的声音、救护车的声音、拍打棉被的声音、放学的儿童嬉闹的声音，以及远方电车‘喀咚、喀咚’的声音。鸟在歌唱，不远的地方有人在聊天，有人在使用吸尘器。几万台汽车的低沉噪音一直不间断地响起。我重新体认到，在这里有无数的人在生活。”
            但新海诚没有放弃，他不仅在东京也安置了一扇往门，并且在设定和剧情上，给予了东京远超旅途中其他地点的地位。在设定上，东京是封印蚓厄的两块要石中更为重要的那一块的所在地。在剧情上，因为东京的往门被打开所引发的地震，更是整部影片中最为严重的，并由此贡献了本片中除了结尾的高潮戏之外最为宏大的场面。为了消弭这一场空前的地震，男主角草太化身成新的要石，而女主角铃芽旅途的目的，则由寻找要石，转变成了拯救草太，并由此找回了自己关于母亲的记忆。
            可以说，从各个层面上，东京在片中的地位都与影片主旨所指向的东日本大地震所在地不相上下。而为了将东京拔高到这个位置，新海诚在设置东京那扇往门时做了特殊处理。片中其他各处往门的所在地，看上去都是真实可信、极具当地特色的废墟。而到了东京，为了在这座人满为患的国际化大都市找到一个放置往门的合适空间，新海诚不惜采用了一个都市传说式的构思，在东京的地下凭空捏造了一片废墟。不仅如此，比起其他地方那些接地气的废墟和往门，东京地下的这片废墟，连同坐落在废墟之中的往门，看上去都庄严肃穆地仿佛来自神话故事。
            新海诚在东京选择这种脱离实际的虚构设定，恰恰是因为，现实中的东京所独有的超然地位。就像在美国大片中，各种灾难和外星人总是会发生在纽约这样的大都市，在日本电影中，东京同样是难以绕开的存在。
            在“新海诚灾难三部曲”的另外两部《你的名字。》和《天气之子》当中，东京同样有着其独特的地位。《天气之子》的主要故事和最终的灾难发生在东京。而《你的名字。》，即使故事看上去和东京完全没有关系，新海诚也在影片最后，让男主角泷在面试建筑公司时说到：“我们脚下的东京，也有可能在几年或几十年内发生巨大的变化。”
            在日本，东京吸引着全国有着奋斗梦想的年轻人。这种吸引力造就了东京国际化大都市的面貌，也赋予了东京超然的人口数量和地位。因此，只有消弭在这座上千万人口的大都市中将要发生的地震，这样巨大的责任，才有足够充分的说服力，让草太舍弃自我，化身成为要石。正如草太的爷爷得知草太的举动之后所说的：“这是人类无法期望的至高荣誉。”
            与铃芽一路上经过的那些带有各自特色和人情味的地点相比，东京显得陌生而奇幻。这也是世界上所有大都市的普遍属性。它们庞大到让人无法感受到城市的全貌，人际关系也简化到了极限。正如本片中所呈现的那样，在其他地点，铃芽会遇到开民宿的同龄少女，在商店街开居酒屋的年轻阿姨，而在东京，本地人就只有便利店里露了一面的房东奶奶。在其他地点，铃芽会感叹鱼肉和自制炒乌冬面的美味，而在东京，就只有最简单的面包和饭团。在其他地点，铃芽有可以泡澡安睡的地方，而在东京，就只有草太租的那个小小的公寓单间可以让她稍微洗漱整理一下。
            影片中东京的这些生活细节看似毫无特性，对于每个生活在大都市的观众，却能勾起似曾相识的日常经验。正如新海诚曾在访谈中所说的：“就像樱花不顾人类社会的混乱而继续绽放一样，创作者无法控制观众的感想。即便如此，我们还是生活在同一个时间里，只能不断地祈祷一定在哪里有能够互相理解的道路。哪怕只有一点，我希望我能通过这部电影与更多的人相遇。”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海客

应该来一部讲核爆。